冬至的前一天晚上,按照陕北的习俗,要吃猪蹄羊蹄来“熬冬”, 我翻了《神木县地方志》查“熬”这个字的发音,地方志也没有收录,似“ao”又带有很重的鼻音,只有你亲耳听到才能了然。
“熬”在汉典中的解释有“久煮”和“忍受”两个意思,在“熬冬”这个词中两个意思都有囊括,吃猪羊蹄或猪羊下水是要煮的,这个煮的过程比较长,文火慢炖才能食其本味,这是久煮的意思。“熬冬”开始后,冬至是数九寒天的一九第一天,漫长的冬季才算是真正到来,当地人开始忍受一整个冬天的煎熬,这是忍受的意思。
神木当地习俗在冬至前要上坟祭祖,所以冬至也称祭祖节,我们现在无从考证冬至要祭祖的确切来历,但大体能推敲出些许由头,旧时的长工、佃户等忙活了一年,在冬至这一天是结算工钱各自回家的日子,辛苦劳作了一年,上坟祭祀祖先,告知祖先一年的收成和报平安,同时也祈求祖先保佑子孙能顺利度过严寒的冬天。
在我的记忆里,冬至就上坟烧纸和吃猪下水两件事,这两件事每年都重复在做,以至于像我这种吃货每每总是忆及的就是猪蹄,我问我的奶奶和母亲他们记忆中关于冬至吃的记忆,她们讲小时候吃的比较多的是猪头、羊头、猪蹄、羊蹄,也有年份啥也没得吃或者割上几斤猪肉吃。冬至前陕北的室外温度已至零下十度左右,在农村各家喂养了一年的猪羊能宰杀的都宰杀了,猪羊宰杀后,卖不上价的头蹄和下水一般都留着自家食用,就是这卖不上价的头蹄和下水对陕北人而言都是很珍贵和奢侈的,要留在最重要的节日来吃。父亲说他记忆中比较深刻的是杀了猪后的猪血炒土豆丝,连续吃好多天,连续拉好多天的肚子,这提醒我们猪血这东西真不能多吃。至于现在改良版的“熬冬饭”卤肉夹干烙,这种吃法是县城里的人钟爱的,真正的食客和吃货都喜欢抱着一个猪蹄或者切上一碗猪头肉,蘸点醋,口捣蒜,吃的满嘴流油,不亦乐乎。
中国人关于吃能不停地说下去和吃下去,玩笑话讲:“除了四条腿的桌椅板凳不吃,有血有肉的飞禽走兽都能吃”,这一是指中国人有吃的智慧,另外也道出了中国人关于吃的哲学,关于生存的哲学。猪羊头蹄和下水相较于肉而言,自然在身价和味道上不能媲美,那为啥还我们的祖先想法设法的去其腥臊、烹制成食用的美味?这其中蕴含了中国人的烹饪智慧,也蕴含着中国人节俭持家的美德。陕北的自然条件决定了陕北人的膳食结构,农作物种植以杂粮为主,畜牧业相对发达,陕北人长期在与自然的相处中,逐步适应和演化出独特的饮食文化。这种独特的饮食文化以“简省”为显著特点,农村一般冬闲时间都是一日两顿饭,玉米、小米和“散面”为主食,辅以土豆、酸白菜、杂粮,民谣中说:“冬酸菜、夏野菜、主粮不够瓜菜代”,可见陕北人在吃方面的拮据和窘迫。
熬冬,赤裸裸的展现了陕北人对冬的敬畏和忍让,我先说说熬冬的第一熬“熬吃”,陕北人收秋之后就开始为熬过漫长严寒的冬季做准备,在地窖里存放土豆、黄萝卜,这是冬季里能吃到的少的可怜的两种蔬菜(补充维生素的重要来源),大缸腌制酸白菜,这就是陕北人所有的冬储菜了。冬储粮情况比较复杂,一是秋收后的粮食要上交地主或者上缴公购粮,二是根据家庭情况要外售换取其他日用品,剩下的才能成为冬储粮,各家情况不同,冬储粮的存量也多少不同,很多年份都是冬储粮无法坚持到开春,有些村庄整村外出乞讨,衍生了“讨吃的”这一个独特的职业。在旧时的农村,吃上顿酸白菜炖猪肉那就是真正的改善伙食,大多数的家庭主要是土豆酸白菜烩在一块,能放点猪大油在里头都是极为奢侈的事情,杀猪菜这几年在神木的大街小巷很受欢迎,这是经济腾飞后的假象。我印象中的杀猪菜,远没有现今杀猪菜中那么多的肉,选猪杀口(脖子及其附近,这个部位的肉卖不上价钱)的肉放一点,酸菜、土豆、粉条、干豆角、猪尾巴一块炖了就是杀猪菜,就这菜也是犒劳来帮忙杀猪的人吃的,有谁家杀了猪,开饭的时候总是会给左邻右舍的端上一碗,那端的杀猪菜真真是世间美味,这也是我关于冬天里极为珍贵的吃食记忆。为数不多的动物性脂肪的摄入,能够给单薄的身体增加些许脂肪,也为熬过漫长的寒冬增加点信心和能量。
如果说“熬吃”承受的是漫漫冬季的食不果腹,那么熬冬的第二熬 “熬穿”指的是冬季的衣不蔽体,父亲总是说起我的太爷爷有一套羊皮衣服,夏天把羊毛一侧翻在外边穿,冬天把羊毛一侧翻在里边穿,一套衣服搞定一年四季,我脑补太爷爷穿衣的画面,搞笑中更多的是辛酸。我小时候家里条件还算可以,加之自己长的块,每年母亲总会做一套新的棉衣给我,冬天里我的衣服由内而外搭配顺序是:底裤(时有时无)、线衣、棉衣,棉衣是整整穿在外面一个冬天的,往往穿不到开春就缝补上好几回了,有了棉衣棉裤冬天在户外溜冰玩耍等就暖和多了,其实那时的棉衣远没有现在的衣服保暖,可小孩子觉得那就是最暖的衣服了,“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大概是母亲的爱温暖了我,保护我度过了一个又一个寒冷的冬季。家庭条件不好的孩子,冬天穿的破破烂烂的,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大清早我们在小河沟的冰滩上玩耍的时候,他们就躲在家里不出门,等太阳出来了,暖和了才玩耍一会儿。吃和穿这两样人最基本的生存条件,在饥寒交迫的冬季成为人生存下去的拦路虎,不知让多少人熬的艰难,又让多少人没能熬过来。
熬冬的第三熬就得讲“熬住“,旧时陕北农村住的基本就是窑洞,条件好的人家用细石头箍窑面,就是石头窑洞,条件差的挖个土窑洞一住也是一辈子。在与大自然的斗争中,陕北人发明了独特的窑洞这种穴居居住方式,现在很多人一说起窑洞就讲冬暖夏凉,真正住过的人都知道,冬天真真的没有那么暖。这还得从窑洞的独特结构说起,窑洞的朝向、深浅、门窗结构、采暖方式都影响窑洞的保暖性,其中朝向由建造时的自然条件决定,深浅由土质结构和建造水平决定,门窗一般都是窗格式,采暖方式一般是烧土炕取暖同时借助阳光投射增加室内温度。很多没有经历过农村生活的人臆想的农村遍地都是柴,多烧火不就暖了么?我父辈们都有在冬季漫山遍野的去拾柴火以确保做饭之用的经历,冬季做饭的那点柴火捎带着就把土炕也烧暖了,但难熬的是少铺少盖的下半夜,土炕的余热终究无法抵御寒风瑟瑟的侵袭,唯一能做的就是一家人挤在一张炕上,捂严实了等待黎明的到来。
期盼我们及我们的子子孙孙不再“熬冬”,也祝愿我们伟大祖国跨步前进的路越走越宽,越走越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