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志刚:父亲七十三

2016/12/17 12:45:19 人评论 分类:矿山文学

      今天,父亲迎来了他的第七十三个生日,这对于他坎坷的人生来说,不亚于一场苏联卫国战争般的伟大胜利。因为在这之前,所有的人都不相信父亲能活到今天,包括他自己。

        我家祖籍湘东茶陵,战争年代我血缘上的爷爷流落到现在湘西北临澧,后来成家立业,生下了一系列的儿女,父亲排行老二。父亲出生那年是一九四二年,古历称壬午年,天下大旱。老人说逢壬午年必有大灾,父亲生的就不是时候。那一年日本兵过境,当时全村人躲在一个堰坎下,襁褓中的父亲欲哭,那可是关系到几十口人的事情,奶奶没办法,只得在父亲吃奶时狠心地把他闷在乳房上,待日本兵过身,父亲已断气。但在乡邻拍拍打打掐人中等手足无措的折腾下,父亲居然又回了气,拣了一条命。出生即遭此难,注定了父亲一生命运的多舛。

       九岁那年,父亲的命运不由自主的改变。他被过继给他的舅舅——我的爷爷,并随之改名换姓。十岁丧亲母,父亲也随即辍学,帮着爷爷干农活,这也是膝下无子的爷爷要过继个儿子的初衷。在现在十来岁孩子还在撒娇的年纪,我的父亲却用他那稚嫩的肩膀扛起了沉重的生活。爷爷脾气暴躁,父亲做事稍有怠慢非打即骂,甚至好几次都被打到口吐鲜血。十五岁那年株洲煤矿下农村招工,不甘命运的父亲瞒着爷爷,只身一人用“鸡公车”推着两蛇皮袋谷子去报了名,几经波折,毅然走出了农村。株洲干了两年学徒,后被分到邵阳洪山殿煤矿,在井下一干就是十四年。在此期间,经历过电击、瓦斯爆炸、塌方、透水、跌井等无数事件,曾有几次昏迷数天,在生与死界碑前来回走过十余次。听父亲娓娓谈笑他十四年的煤矿井下史,就象听一部跌宕起伏的人生悲喜剧,惊心动魄扣人心弦。

       除了井下生涯的一次次死里逃生,还有文革期间对父亲身心的重创。因我亲爷爷曾被国民党抓过壮丁,不知为什么被疑为国民党“宪兵”。伯父那时在农村,叔叔又还小,于是我那九岁便过继了的不头不尾的父亲被批斗得死去活来。要命的大帽子一顶又一顶,因“拒不认罪”腰椎被打断,打人者的枪托都打断了,还差点拉去枪毙,父亲自己也因想不通而数度自杀。查来查去我亲爷爷原来只是一个架过电话线的“线兵”,并非见官大一级的“宪兵”。十几年的煤矿井下工作,和这个中国汉字同音字的玩笑,给我父亲落下了一身的病,尤其是受过剧烈外伤和刺激的大脑,心脏病、肺气肿、头疼症、眩晕症、脊椎病等,甚至一度还得过癫痫。这些年来,每年都要住三四次院,所以,父亲能活到今天,已算奇迹。      

       七十年代前期,父亲从“地下工作者”走上了地面,结束了他的煤矿井下生涯,调到石门县船厂担任电工兼民兵教练,生命之花才终于开得有了些颜色。在那里生下了他的大儿子-----我,那年父亲已三十二岁,那个年代已属超龄老男,可以算是中年得子了,自然喜不待言。这期间,父亲因为工作过于拼命,造成急性胃穿孔,又一次差点丧命,后来手术胃被切除五分之四。八十年代初,考虑父亲母亲两地分居特殊情况,经多次申请,终于调回老家,先辛辛苦苦干了几年养路工人,九十年代中期调进县城开始坐办公室,从体力劳动转型脑力劳动,日子才渐渐舒坦下来。

        父亲脾气倔犟,性直刚烈,人称“戴大炮”,在那个需要八面逢源的年代,虽然有过几次可以当领导的机会,但性格使然,直到退休还是个工人身份。这些不知道是“缺点”还是“优点”东西,我好象都无一例外的禀承了下来,而父亲还有些东西,我却只能暗自佩服。只读过小学二年级的父亲一生自学不止,直到高级会计师,而我做事总是雷大雨小虎头蛇尾。父亲为人百里挑一,对人总是以德报怨,特别是对暮年的爷爷(他的继父)孝敬有加的情景,让老家一些知道父亲早年情况的人们交口称颂,而爷爷病倒在床的一年里,他和母亲床前床后端屎端尿服侍的画面至今让我记忆犹新。母亲是农村人,虽然他们也红脸拌嘴,但即便是在那些特定的年代里,父亲也从没有在母亲面前以“公家人”身份而自高一头。 

     父亲不抽烟,不嗜酒,乐观豁达,为人谦逊平和,但这并不影响他对生活的情趣和热爱。他早年在煤矿搞过宣传队,吹拉弹长有一手,特别是二胡拉得情深意长,没事的时候就会来段《梁祝》或《十送红军》,在我们那个小山村是一道亮丽的风景。父亲嗓门大,京剧唱得有板有眼,一高兴就是一嗓子《打虎上山》、《临行喝妈一碗酒》等,只是现在年纪大了,有时一嗓子下来要歇上一会。父亲爱弄花种草,饲养动物,而且很在行。那时老屋还没有拆迁,退休回到老家的他,在小院里种了几十盆花草,四季花香袭人,还养了一屋子鸽子,一大群鸡,四只小狗及一只八哥。父亲每天浇花弄草,打理动物,和它们说笑游戏,快乐和谐。有次与父亲闲谈,他说花草动物也是有感情的,只要你用心爱它们,就可以听懂它们说话,我一脸愕然,后来才渐渐懂得。再后来,我和弟弟相继结婚生子,父亲也升级成为爷爷,便将养花弄物的兴趣转到了打理孙儿身上。父亲心细手巧,孩子虽说是老两口带,但吃饭穿衣洗澡玩乐皆以父亲为主,一直到七八岁,母亲还嗔说自已带孙儿没父亲耐烦周到,怕孙儿长大了会偏心哩。父亲说,想不到他这一生还能看到孙辈,而且还是孙子孙女齐全,看来是前世修了福积了德。孙儿孙女到了读书年龄被我们接管后,闲不住的父亲又受邀参加了县里的老年艺术团,每天排练,到处演出,倒也滋意饱满乐在其中,只是近一两年来,身体确实吃不消才“消停”了下来。       

       念书时,我成绩不赖,父亲曾对我寄与了很高的期望,但高中时一次意外让我当了兵。当兵后起先还想考军校,后来一些变故又破碎了军校梦,这无疑让父亲大失所望。刚退伍那阵闲赋待业,与父亲没少争吵,甚至闹到过断绝父子关系地步。现在想来,父亲也许只能以那样的方式表达他对我的太在乎,因为太爱我,所以“恨之入骨”。“恨”是恨铁不成钢的“恨”,当初他在我的名字里嵌入这个“钢”字,就已经赋与了厚重的希望。而年少的我,却对这种爱熟视无睹,甚至扯碎了他。去年上半年,父亲又一次重病入院,县城医院建议转院市级医院后,父亲自认行将不远,民间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我照顾他的那几天,有天晚上给他老人家擦过身子后,他拉过我的手说了一句:“儿子还是在身边的好啊,随叫随到,当初你要考了军校在外面,哪里有今天的床头床后呢?”二十年来,父子心里那些隐晦的心事被一语破解,那一刻,我心如刀割,转过头冲到病房下的小花园里嚎啕大哭。


作者: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临澧县作家协会副主席兼秘书长 戴志刚      本站编辑:碧海云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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