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一场短暂的雷雨洗刷了喧哗的城市,道路低洼处,积水漫漫,小车驶过,积水便会溅起。雨后的城市空气格外清鲜,处处呈现着新的生机,乍一看,城市光亮了许多。道路两边紫叶矮樱树的枝叶愈发紫里透红,一颗一颗珍珠黄杨树的枝叶泛荡着翠绿,粉的,蓝的,黄的鸢尾花经雨水冲刷,格外艳丽。天边的黑云迅速退尽,然后又挂起几朵白云,雨后的阳光又重新照耀着城市的角角落落,还没来得及被阳光晒干的些许雨珠,从翠绿的枝叶上滑落,然后滴落地上。湿了鞋子的人们,零星的走出躲雨的地方,走向街头,街上的行人越来越多,雷雨后的城市又重新恢复了往日的喧闹。
对故乡思念,并不是与生俱来,更多是远离故乡多年之后的某些感悟,对故乡思念的情绪越来越浓,还常常出现在我的梦里,那里有我快乐无比的童年,那里有我懵懵懂懂的少年时代,那里有我至亲至爱的太奶奶,那里有时常跳出脑海的人和事,以及对故乡“剪不断,理还乱”的感情。回忆的航帆收起抛锚,开始慢慢起航。
人的一生最难忘的莫过于童年,而童真的时代就留在故乡的山水间,留在故乡的泥土里,留在故乡的夕阳里。有无数天真烂漫可以自由挥霍,挖蚂蚁洞、掏鸟巢、捉蚂蚱,偶尔还要偷个奶奶的土鸡蛋,与表弟,还有同村的玩伴,跑一阵、歇一阵、摘野果、打弹弓、玩家家……友谊的小船,有时说翻就翻,偶尔与邻家的小丫头骂上一架,或是与同伴打上一架,但骂架归骂架,打架归打架,一觉醒来,忘了“恩仇”,又欢天喜地在一起玩过家家。
外婆家离我家也就四五公里路,小时候,我时常屁颠屁颠的跟着母亲到外婆家玩耍,裹着小脚的外婆便会带着满脸沟壑的笑容,把我和母亲迎进门去,给外婆和三舅及其他人等问过好后,我便会和两个表弟跑到离外婆家不远的松树林里玩耍。松树林并不大,但参天大树从山脚一直到山顶,林里的每一棵松树树干非常粗,需要两个大人伸开双臂才能拢得住。因为是盛夏,在这里我们几个小屁孩,尽情享受大自然馈赠的野果,有像草莓的“野瓢儿”,有放在嘴里一嚼酸酸的“酸榴榴”,还有好多种现在却记不清名字了,只有那酸甜的味道似乎还残留在我的味蕾。
沿着林间几条错综的小道再往里走,阔大的树枝遮住了阳光,天色变暗,越往里走,天色越暗,大约走了三十来米,我有些害怕,便让两个还想往里钻的表弟赶紧往外走。此时,他俩便会不满的嘲笑我是“胆小鬼”,但嘲笑归嘲笑,他俩还是跟着我开始沿原路返回。
走出遮天蔽日的松树林,来到开满野花的山坡上,我们几个兴奋的打上几个滚儿,脱下已经让松树林里的枯枝划破鞋帮的布鞋,不管不顾,早已忘记了回家后,才穿了一天的新布鞋就破了鞋帮,让母亲看见,会招来挨打的节奏。光着脚丫,各自摘起几支名叫“蜜罐罐”的小花,放在嘴里一吸,哎哟喂,那才叫一个甜,那才叫一个香!然后,摘些各种野花,编上花环,戴在头上,尽情的享受着阳光的温暖和各种野花的芬芳,尽兴的玩闹,直至日暮,才在舅妈喊我们回家吃晚饭的叫唤声中,意犹未尽,恋恋不舍的回去。
我们姐妹四人,我是家中男丁中的老大 ,姐姐和两个弟弟都羡慕我能成为爷爷奶奶的宠儿。人是记忆的囚徒,走不出记忆的牢笼。虽然时光已过去四十六七载,但爷爷的音容笑貌深深的刻在我的脑海间。在哪个时代,人们崇尚男尊女卑,我就理所当然的成了爷爷奶奶眼中的娇子,小时候,他俩走到哪里就把我带到哪里。遇到熟悉的人,爷爷总会手捋着他的山羊胡须,得意的说,我的这个孙子“尖”的很。
夏日的一个早晨,爷爷驾着他那彰显身份的马车,装上几袋青稞,然后把我放到马车里装有青稞的袋子上,在爷爷“驾驾”的吆喝中,马车滴溜滴溜地驶出村庄小路,驶入凹凸不平,比较宽阔的沙石路上,马车一路颠簸,来到离我家十多公里,现在也不知地名的“水磨”坊里磨面。
水磨坊跨河建造,在河水波浪较大的上方,下面由泛起的波浪拍打埋于水下的轮盘,使水下轮盘转动起来,然后由轮盘连接的木柱带动另一头的磨盘,磨盘也缓缓转动起来,爷爷把青稞一点一点放入磨盘中间的磨眼,磨盘四周便会飘洒出雪白的面粉,拉来的几袋青稞磨成面粉,要一天一夜的时间才能磨完。
白天我在磨房的周围自由自在的玩耍,一会儿在浅水之处,捧起一把清澈的河水,喝上一口,然后把手掌中余留的河水抛洒开来,一会儿拔起一把河岸上的青青小草,扔进翻着浪花的小河,咧着嘴,笑看青草随着河水去寻觅属于它们的诗和远方!到了晚上,我和爷爷就在磨坊里打地铺,我紧紧依偎在爷爷的怀里,可能是白天疯跑,自己把自己折腾累了的缘故,爷爷给我盖好温暖的羊皮袄后,我很快入眠。
一觉醒来,阳光已洒满大地,四周非常寂静,光线反射在磨房上游的阔宽的水面上,觉得有点刺眼。天空没有一丝云彩,就像洗了一般瓦蓝瓦蓝。一只名叫“火焰焰”的鸟儿正在阔宽的浅水河面上跳跃着觅食,我怀揣好奇,卷起裤管,弓下身,慢慢的,小心翼翼的靠近它,伸出双手,想要捉住它,但它却敏捷的扑棱了一下翅膀,轻盈的又落在前方浅水中裸露的小石头上,警惕的四下张望。
瓦蓝的天空,温柔的阳光,孤独的磨房,清澈的河水,铺开的河面,落在浅水处裸露石头上的小鸟,构成一副美妙绝伦的图画,深深的烙在童年的记忆里,没能忘却,时至今日,有时还格外清晰。
快到徬晚,爷爷喊我上车说:“面磨好了,我俩赶紧回家。”我快步跑到爷爷面前,他蹲下身,用有力的双手把我抱起,放到马车里,然后又在他的“驾驾”的吆喝中,马车又是滴溜滴溜的一路颠簸,迎着夕阳赶回家中。
轻柔的夕阳光线,透过我家院墙外茂密的柳树树叶的间隙,洒进院内。南北两边的大山笼罩在灿烂的霞光中,两颗矗立在南山顶上的参天大树,身披霞光,在微风温柔的抚摸下,轻轻的摇摆着枝叶。庄稼地里除了一天杂草的人们,乘着夕阳,踩着疲劳的步伐,陆陆续续回归村庄。进入庭院,门扇背后放好擦的铮亮的除草农具,走进厨房。不大一会,袅袅炊烟在晚霞中升起,淡淡的烟幕笼罩着村庄,笼罩着整个大地。
小时候,我家院子里,北房是老式的三间太爷爷留下来的老房子,太奶奶,爷爷,奶奶和姑姑住,半人高的“台沿子”用石头和草泥砌成,椽子间装有雕刻的山水板,老房子中间门是两扇,高高的,底部是木门槛,两边分别是一个纸糊的花格窗子,窗子内的小格子,乍一看花花绕绕,仔细一看,这些小格子倒是排列有序,每到过年,奶奶,姑姑,姐姐她们便会撕干净糊了一年残剩的纸片,仔仔细细的用白纸糊上,然后中间贴上奶奶剪成的红色窗花,霎时,便透出浓浓的年味。紧挨着老房子的东角,有四间刚建成不久的柳木房子,窗子是七格式的,上下横的四格,中间竖的三格,外边用薄塑料四周订上,在那个年代,已是非常体面的了。房子中间是“堂屋地”,摆着一对掉了油漆的面柜,南北两间,一间我家住,一间叔叔一家住,紧挨着老房子的另一间,便是厨房。
有时,大人们因为下地,忙的顾不上我,就把我放在家里,由太奶奶照看。此刻,我便会在院子里独自玩耍,时而哭闹着要出院门,怕我跑出院子大门,太奶奶挪动裹了的小脚,蹒跚着脚步,紧闭院门,然后拿一个用“马莲叶”编成的“风帽”,给我玩,我看着太奶奶手指间随风飘动的“风帽”,感觉很神奇,也就不在想要跑出院门,不在哭闹,暂时安静的玩起“风帽”。
每个人,貌似坚强的外表下,都怀揣着一颗玻璃心,一旦触动心灵最深处的那一根琴弦,就会遂不及防,打碎玻璃心。一瞬间直击心灵的记忆,永远不能忘却,深深的刻在骨子里,铭在心间。
写到此处,我已泪眼婆娑,因为我已打开了我记忆深处的那根最痛的神经。因为我打开了我最不敢打开的记忆。我掩面而泣,继而嚎啕大哭。永远忘不了太奶奶那一刻,为了哄我,为了让我安静,充满无助而又疼爱的眼神。永远忘不了太奶奶孤独的靠在老屋的柱子上,眼睛无神,晒着午后阳光的那一刻。或许,那一刻,太奶奶正在回忆着她的童年,回忆着她的青春。或许,那一刻正在思念我未曾谋面已故的太爷爷,或许,正在思念着远嫁的两个“姑奶奶”。
太奶奶哺育了五个儿女,扶育了众多孙子,守护了我这个唯一的男重孙,在隆冬的某个清晨,还没来得及享受已经慢慢好起来的生活,她就用她那裹了的小脚,一步一步丈量完了她那苦难的一生,贫困的一生。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爷爷奶奶也是倾尽所有,用农村当时最高的葬礼,体面的送走了太奶奶。
人啊,经历了风雨,才知彩虹不仅美丽而且壮丽。自己有了儿女,才体会到可怜天下父母心。太奶奶在大人们的哭声中离开了我们。那天,我竟然一点没有伤心,没有哭泣,没有眼泪,戴个白色的帽子,在挂着“挽帆”的院子里嬉笑,玩耍。直至现在,才让我伤心不止,泪水连连,年幼不知事,懂事已中年。
西山顶上的太阳完全落下,树叶莎莎作响,寂静的夜晚即将拉开序幕。夜,渐深渐凉,地里劳累了一天的人们,也开始沉沉睡去。繁星皓月,陪伴着寂静的村庄。偶有犬吠一两声,但也很快在夜风中消失。
或许是我拔了爷爷的胡须,或许是我踩踏了奶奶修整的菜畦,或许是我打翻了母亲炒菜的油壶,稀里糊涂,父亲就把我送进了学堂。于是,告别了扑在母亲怀里,吵闹着要睡觉,告别了看见爷爷嘴里叼的烟锅,哭闹着就要把玩的时光,在“阿喔鹅”的朗朗认字声中开始成长,开始长大。
时光荏苒,岁月流转,转眼就该上三年级了。周末,我就给大豆地里除草的母亲帮忙。母亲拔起草来很麻利,左手护着大豆苗,右手拿起铲子,对着草根一戳,就把草铲除了,地里有苦苦菜、娘娘菜。母亲便在拔草的过程中,把它们也铲了下来,母亲拔草的沙沙声,地旁灌溉渠里的潺潺水流声,树枝上鸟儿的喳喳声汇聚成一曲田园交响曲。母亲把草和野菜分别堆放,然后,我把草装进袋子,倒在地边。等母亲把地里的草拔完,已是夕阳西下,牧归的羊群穿过田间小路,拖着满是肥膘的身子,缓缓回家。西山顶的上方,已被落日染红,红的像火烧一般。母亲背上装着野菜的小袋子,我跟在身后,走过村庄垂柳依依的小路,走进庭院。
到家后,母亲就把一小部分苦苦菜和娘娘菜仔细的分拣出来,摘掉菜根,冲洗干净后,娘娘菜下入“存存”饭里 ,苦苦菜炸水,去除些苦味,然后泼上热油,装在碟子里,摆在没上油漆的小方桌上,一家人用来就饭。那时候,物资匮乏,没有反季节的蔬菜,农家人在这个季节里,苦苦菜和娘娘菜就是最好的菜品,能吃上好些天。湛蓝天空中的阳光正从头顶一丝不苟洒落下来,天边的云一朵一朵升起,又一朵一朵游走,云朵之间的界限明显、层次分明,似乎总是低垂于地面之上,于是天空比往日低了很多。
南山深处,看着离我俩越来越远,快要拐过山弯脱离视线的牛,我焦急起来赶紧喊:“尕胖,你跑的比我快,赶紧把牛打‘回头’”尕胖抬起头,“嗯”了一声,便快速朝牛的方向跑去。“尕胖”比我大两岁,身体比我壮实,或许是他生下来就比其他娃娃胖,所以同村人都喊他“尕胖”,我俩关系较好,每年放了暑假,就和他结伴,一起在南山深处的山坡上放牛。他们家五个姐妹,他是男丁中排行老二,一个姐姐,一个妹妹。他八岁时进了一年的学堂,在一直没去过,因为他压根就不喜欢上学,又比较调皮,所以他的父母就由着他的性子来,对于他不肯上学的事,也就十里岗上放风筝——由他去了。到现在也就仅仅只认得并会书写自己的名字而已。一到暑假,我俩便会结伴一起到南山山坡上放牛。
尕胖把牛头打回后,回到“堎橄”上,扯起一把“狗娃草”,挑了几根,扁在帽子里,然后重新与我并肩而坐。给我说,“狗娃草”在帽子里扁上几天,让它沾些脑油,再让他慢慢变干,这样的“狗娃草”害的很,与其它“狗娃草”较量时,两根“狗娃草”一缠,“咝”的一下,就把对方的“狗娃草”拦腰缠折,这是“尕胖”的秘密,不肯轻易说给别人,但对于我,他是无所不谈。的确,他的狗娃草在同村玩伴的圈子里最最厉害,这个圈子里没有对手。
尕胖家的“黑白花”奶牛在前,我家的“西门达”黄牛在后,吃着回头草,时不时甩一下牛尾驱赶牛虻,慢慢朝我俩挪走。山坡上开满了马莲花,在阳光的照射下,格外鲜艳,不远处 愈发翠绿的荆棘树间,几只麻雀叽叽喳喳,忽而飞起,忽而落下,互相追逐。
起身远眺,占地几十亩,四四方方的“古城堡”全貌,尽收眼底。用土夯成的厚厚的城墙下,桦树成林,微风一吹,莎莎作响,离城墙不远处,沼泽地里的沙棘树,泛着翠绿,郁郁葱葱,大片大片的连在一起,一条宽大的人工水渠,穿过城墙和沼泽地之间,笔直的伸向远处,在水渠坝堤上排列有致,高大葱郁的柳树的遮挡下,看不到尽头。
山脚下,村办的砖瓦厂,高高的烟囱不再冒出黑烟,大概又是一窑砖胚烧成了上好的建筑材料。等待稍渐降温后,工人们便破开封闭的砖窑门,把烧好了的红砖装在架子车上,出上大力,拉到不远处放成品砖的地方,码成整齐的砖垛。
看看牛已经离我俩不过几步远,尕胖说:“牛吃饱了,今天早点回。”我说:“好!”然后赶着牛,缓缓下山,沿着砖瓦厂院墙旁的小路,然后拐上带坡的通往村庄的大路,路过从林场流出的小溪间,饮足了牛,在我俩“牟牟”的吆喝声中,进入村庄,然后各自回家。
花开花落,日出日暮,光阴似箭,时间从手指间悄悄溜走,走过春夏,走过秋冬,跨过小河,翻过大山,还没来得及把美好的日月揣进怀里,转眼就到了毕业季。
六月,还是那个六月。
第三天,中考最后一门考试结束后,男女同学十几人,不由而同的聚集在离学校远处的水库堤坝上,在树荫下围圈而坐,谁都没有出声,树荫下非常安静,没有鸟儿的喳喳声,没有蚂蚱的瞅瞅声,空气中弥漫着伤心的味道,充满了离别的气息,良久良久,不知谁哭出了声,引的大家一起哭了起来,唉!这该死的六月。
虽然大家都没说话,但大家心里明白,今天这次相聚,是最后的相聚,也是离别的开始,从此天各一方,大家心里明白,今天这一哭,哭的是多年的同窗感情,哭的是天真无邪的同学友谊,哭的是彼此纯洁心灵之间的不舍。大家知道,以后的日子里很难再相聚,甚至于从此不再相见,即使再相聚,或许夹杂着一些其它感情,不再像今天这样,纯粹是天真的感情,纯粹是无邪的友谊。经过了多少日出与日落,磕磕绊绊的一块长大,从相识到相知,从相知到熟知,相见难,别亦难!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大家终于止了哭声,抹去挂在脸上的泪珠。我不知道离别的滋味这样凄凉,更不知道说声再见,需要这么坚强。
天边的小云朵,好像在寻找前世之旅,游走又飘来,地里的小麦随风轻柔的摇头,仿佛为这次的相聚叹息。奔向水库的小溪,仿佛哭泣的孩子找到了母亲的怀抱,安静的流淌。
大家不由自主的手打节拍,唱起了让《我们荡起双桨》,唱起了《外婆的澎湖湾》,还唱起了……直至夕阳西下,才在一片金色里带着一些惆怅,恋恋不舍的作别。祝愿笼罩在金色阳光里的少男少女,前路随远,愿赤诚永在心间,远征星辰大海,归来仍是少年。
事隔多年,每每想起此情此景,仿佛就在昨天,就会有一股莫名的惆怅涌上心间,久久沉入美好的回忆,不能自拔。又仿佛远在天边,遥不可及!而天边有我的太奶奶和同学们的歌声,太奶奶和同学们的歌声就在天边,天边有我的故乡。(包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