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农业社那时候,每年过了小满,麦黄的时候,生产队就进入了“三夏”,一切都为收麦让路,这是龙口夺食呀。队上就召开“三夏”动员会,开始安排“三夏”农事。紧张的不止农民,就连县乡村三级干部也进入了紧张状态,收麦是一场热火朝天的人海战役。
准备好各种农具后,妇女们成行成队的到了地头,头上戴着麦秸编织的新草帽,胳臂下夹着锋利的镰刀,成了一道关中的夏季田野的风景画。只待一声令下,收麦就开镰了。那些关中的婆娘女子娃如同奔驰的白鹿一样,低头弯腰钻进了麦行里,只听那镰刀“嚯嚯”声响,成了割麦子的行进音乐。麦地里形成了一行斜行的长队,不一会儿麦地就呈现出一个大三角形。一晌功夫过后,几十亩麦地,滚滚的麦浪不见了,出现的是一行行的麦堆和光秃秃的麦茬地。那些婆娘们抬头直腰,用衣袖擦拭脸上的汗水,而那些女子娃们却是掏出手绢优雅的轻轻的沾去脸上的汗珠,她们有说有笑,手提着镰刀回家做饭去了。
男人们赶着马车进了地,把小麦堆整饬为大麦堆,用杈把插进麦堆,足足用劲,把麦子挑起来,装在马车上。一辆马车上配置六七个男人,都是生产队的壮劳力。拉麦子也是一项技术活,不是谁都能干的了的,能成为队上拉麦子的把式,也是很自豪的。这些男人们在一起,虽然活很重,天也热,但他们一边干活一边谝些男女的事情,也觉得很快乐的。
麦子收到场里,先要堆成麦垛,麦垛就像小山一样,甚为壮观,看着让人心里喜欢。这时又开始碾打麦子了,晨起,男女社员们闻早趁凉把麦子摊开在场上晾晒,经过一笼三翻场,中午开始牛和骡马拉着碌轴碾场了。在这几亩地大的麦场上,牛马拉的碌轴形成一个圈不断的转着,男人们牵着牛马在圈里也转着,直到把那些麦秸碾碎了,妇女们就一行雁字开始翻场。到了后晌,经过起场,扬场,麦粒就打出来了,用口袋装起来送进了生产队的保管室。孩子们从学校也放假了,参加到这夏收中来,有的捡拾地里的遗留的麦穗,有的在村口或者场边站岗放哨。年老的人在家里烧开水或者做饭,有时间也收拾些农具。在这个夏收的一个月里,没有一个闲人,谁也不好意思闲着。
生产队这种乌托邦式的集体生产方式,农民并没有分到多少口粮,一年的麦子总是不够吃,社员们也没有了那种积极性,地里的麦子也失去了往年的长势,一些人开始出工不出力,队长的吆喝声也不管用了,收麦也不再是农民盼望和喜悦的事情了。
后来当把土地承包给家庭,实行联产责任制后,农民收到的麦子除了缴纳公购粮后,剩余的都是自己的,农民的积极性又一次激发出来了。好政策,好雨水,加上每家每户的精耕细作,年年都是大丰收,农民再不愁没粮吃了,愁的是麦子没地儿放。家里的大瓮里和席囤里都放满了麦子,大伙急着想把麦子卖出去。这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次让农民感觉麦子太多了,多的超出了几十辈子的梦想。农民终于可以放开肚子吃麦面馍了,可以任性的吃麦子做的油泼扯面了。
麦子多了卖给谁呀,粮店不想要麦子,麦贩子也是挑三拣四的,麦子的价格也落下来了,农民感觉丰收却没有增加收入,麦子成了又喜又愁的东西了。关中农民开始种植经济作物,有苹果园,梨园,有种植大棚西瓜的,麦子主要成了自家的口粮地。现在从经济角度算,种麦子很不划算,但农民对麦子是有感情的。年轻人觉得买面粉省事零干,但年纪大的人总觉得买着吃麦,不是正路子,仍然还要种麦子,收麦虽然炎热辛苦,但总觉得这是正事,心里踏实。关中自古以来就号称粮仓,虽然种植麦子的面积少了,但麦子的总产量依然在增加。过去一石300斤就是好年馑,现在上千斤也不算什么稀奇了。
现在又麦黄了,开始收麦了。人常说“田家无闲月,五月人倍忙”,但现在的麦地都是一家一户的,麦黄了,农民不再是过去那样紧张的夏收,而是站在地头,或者在树荫下,嘴里叼一根烟,手里攥一瓶啤酒,三五个人聚在一起闲聊。他们聊东海南海的大事,聊男女之间的私事,聊谁买小汽车的新鲜事,也聊几十年前村上的那些老掉牙的往事。他们叫来收割机,一家一户两个小时,夏收就结束了,麦子就收完了,麦粒也不用拉回家入仓,直接送到镇上面粉厂,到时候吃的时候直接去取面粉。机械化把夏收变得很简单了,就是抽几根烟的功夫。到现在收麦子就算不上一回事了,他们真正当事的是种植的大棚西瓜的销路和果园里的苹果梨的挂果情况。现今开始土地流转,将来的麦地不是一家一户的小片了,而是连成了大片麦田,麦子的收割也将进一步机械化,收麦也将成为另一番景象。
关中人是吃麦子长大的,关中人的生理特征是腰粗膀圆,身壮力强,脸阔声大,性直豪爽,这是麦子吃出来的体征,也是麦子吃出来的性格。关中人是一生开不开麦子的,麦子不仅仅是一种吃货,而是一种情感文化。特别是麦子做的面条,关中男人吃一辈子也吃不厌,对于关中男人来说,就是满汉全席也顶不上一老碗燃面。关中女人最拿手的厨艺,就是做面食,麦面馍、麦面条,麦面可以做出千般花样来。
关中人围绕麦子也生出了许多麦子文化。白居易写过这样一首收麦的诗:“……夜来南风起,小麦覆陇黄。妇姑荷箪食,童稚携壶浆。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力尽不知热,但惜夏日长……”这首诗真实地写出了农民在炎热中农忙时的情形 。著名现代诗人海子也写了一首《熟了,麦子》“ \回家来了 \有人背着粮食 \夜里推门进来 \油灯下 \认清是三叔 \老哥俩 \一宵无言 \只有水烟锅 \咕噜咕噜 \谁的心思也是 \半尺厚的黄土 \熟了麦子呀!”
关中农村流行一首民谣,“麦梢黄,女看娘,嫂子争着要吃糖”,麦收前夕,出嫁女儿回娘家探望,成为“看忙”,夏收结束后,女儿回娘家探望,称为“看忙罢”。女看娘与娘看女的礼俗至今是亲家之间相互沟通,彼此关怀的一种方式。在过去的关中,麦子还有一种货币的作用,在商品交换时往往以麦子作为中介,娶个媳妇的彩礼是几石麦子,买个农具的价格是几斗麦子,买个布匹什么的是几升麦子。麦子有时还具有时间的概念,谁谁谁有病熬不过去了,往往说看能不能吃上新麦。关中人过去最幸福的生活,就是白面馍夹油泼辣子。
麦熟了,收麦了,这是关中人谝不完的话题,是每年收获的季节,也是永恒的情结。(曹新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