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我记事起,父亲就在枣林里辛勤地劳作。他很会照顾枣树,春灌、整地、施肥、打尖每一样细节都做的严谨认真。厚厚的黄土地上,父亲的枣林焕发着顽强的生命力,吐苞献蕾的季节里,枣树们也不甘拜下风,沐浴着靓丽的春霞增枝拔节,孕育出绿油油的一片诗意。
阳春三月,枣林是鸟儿的天堂,也是我的乐园。燕子端在枣枝上,对着微升的太阳叽叽喳喳,宣告大地回春。父亲便早早起床,把喂了一夜的牛牵到地里,卸下犁耙和化肥,套好牛扎脖子和肚带,准备好犁地。伴随着一声划破晨间寂静的清脆鞭响,一天的劳作开始了。老黄牛一步一个脚印,蹄子深深陷进泥里,犁到尽头时,父亲要抬起犁铧走几步,抖一抖犁上的土。就这样,肥沃的土壤在犁铧的前行中打着滚,躺成一行行散发泥土香味的细田。晌午时分,母亲送来了饭,饱餐一顿后,父亲总会唱起熟悉的陕北民歌-《赶牲灵》,并带我去小河里饮牛,老黄牛大口大口地喝水,父亲便会教导我:“娃娃,做人要做老黄牛这种人哩!要默默无闻,默默奉献”。不懂父亲深意的我调皮道:“爸,我来考你,红红干巴果,皮薄皱褶褶,核硬两头尖,果肉味甘甜,打一谜是什么?”“哈哈,当然是枣兰”,父亲微笑着说道。
秋收时节,枣树上挂满了果实,圆溜溜、亮晶晶,父亲举起杆子梆梆一敲,熟透的红枣噼里啪啦落下,砸在我们的头上,溅起甜蜜的笑。枣子像摊在院子里的一片红云,堆在炕上的一堆火焰,带给庄稼人丰收的喜悦。枣林是家里的小银行,供我外出读书的日子里,父亲更加勤奋,挨家挨户收枣到西安贩卖,我的学费大抵都来自这片枣林。有一年枣子快熟时下了大雨,父亲心疼不已,枣子收成不好,我就没了学费,又得向亲戚借钱。十几岁的我突发奇想地问父亲:“能不能发明一种高科技,把下烂枣子的雨赶跑?”被我的问题惊了一惊,父亲随即呢喃道:“还有这种高科技哩?应该没有吧?你念书的老师还教这些哩?要有就太好哩!”
父亲年复一年地照料他的枣林,可岁月不饶人,我大学毕业时他罹患脑梗塞,行动不便。我们都能看出来,他舍不得他的枣林子。坐在姐姐买的轮椅上时,除了被孝心感动,父亲终于意识到自己老了,再也不能劳动了。我的泪水也禁不住掉了下来,发生的一切都告诉我,那个扛着三麻袋家具陪我读书,那个勤劳坚韧、身强力壮的父亲,老了。
没有人能独立于时代洪流之外,改革开放的40个年头,党中央始终把“三农”问题放在重中之重,中国农村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在国家和地方各级政府的扶持下,农村的路加宽了,砂石层加厚了,不仅能跑拖拉机,还能跑汽车了。清涧县成立了巨鹰枣业公司,现代化的烘枣工具取代了传统工艺,越来越多的农民走出大山,过上了半工半农的生活。他们被科技创新的成果震撼,享受着改革带来的红利,腰包也一天天的鼓了起来。“农村可喜的变化离不开党的领导”,父亲如是说。前些年,老家的枣林被列为退耕还林试点,不用再耕种,父亲也在县城窑洞里安享晚年。
我很不舍这片枣林,它与我有不解之缘,它是具体的、物质的,它出学费,帮我上大学完成学业,帮我找工作;它也是抽象的、精神的,它凝结了父亲的勤奋、坚韧、默默无闻。去年清明回乡祭祖,我和父亲再次走到了那片熟悉的枣林,看到几颗老树开新花,我的心里泛起一丝欣慰,无数美好的回忆涌上心头,枣林冲走了城市特有的喧嚣,给予我童真与宁静。父亲也笑了,他的脑海中浮现的是什么呢?我想,他一定想起了那位与他对唱信天游的老乡,那个辛勤劳作的自己,那头默默无闻的老黄牛,那个有了正式工作不用种地的“出息儿子”,那个付出有回报、一去不复返的美好年代……
(陈海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