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淤地坝

2018/7/29 20:44:57 人评论 分类:矿山文学

    读纪实文学《梁家河》,看到习近平同志带领村民打出了梁家河的第一座淤地坝的时候,关于打淤地坝的记忆在脑海中杳然而生。对土生土长的陕北农村人而言,打淤地坝这件事并不陌生,也不单单是文字叙述的那般,每一座淤地坝都是农民敢与天地斗的见证,亦是一座座不朽丰碑。 

    我出生在陕北神木市南部的一个小山村,说小山村是因为我出生的那一年村里人口不足300人,这样的村庄相较关中地区动辄上千人的村庄确实是小,但在陕北算得上大村子了。神木有句老话讲“出了南门口,就数刘家沟”,这个小山村在外人眼中算得上风水宝地了,可就是这样一个小山村,在包产到户之前,吃不饱的情况也时有发生,如果遇上灾荒年,村里人还会外出行乞以便维持生计。2008年我从西农毕业后,恰逢村里要重修家谱和撰写村志,村委会邀请我执笔参与撰写村志,在撰写村志的过程中,我对村子的发展变迁有了一个较为清晰的认识,其中村志大事记中有关于打淤地坝的记录是这样写的:1969年打起了村里的第一座淤地坝;1972年底修后沟坝;1972-1973年修苏家沟坝;1974年修杨家岭坝;至1984年,村里总计打起了五座大的淤地坝。包产到户后,各家在各家的承包地和自留地中陆续打起了各种小型微型的淤地坝。 

    淤地坝这个词在农田水利建设领域常被提及,淤是淤泥的意思,有淤泥说明这一个地区的植被覆盖率不高,而淤地坝有其明显的地域特点,在陕西、山西、内蒙、甘肃、宁夏的特定地点才有打淤地坝这一说法,在黄土高原的各级沟道中,以拦泥蓄水为目的而修建坝工建筑物的这一过程被大家称为打淤地坝,其拦泥淤形成的地叫坝地。一个 “打”字,恰如其分的指明了这是一个以人力为主机器为辅的过程,黄河小浪底、长江三峡等这些特大型水利枢纽工程,岂是一个 “打”字能概括的,所以称修建大坝,而名不见经传的则称打淤地坝。 

    我的老家刘家沟村打淤地坝的历史进程,可以视为陕北地区轰轰烈烈打淤地坝的一个缩影。上个世纪六十年代,为了改变陕北地区落后的生产面貌,稳步提高粮食产量,减少黄河各支流排向黄河的泥沙量,陕北地区在有条件的村庄先行试点打淤地坝,然后逐步推广至所有村落。1968年秋天,由大队书记带领两个年轻骨干远赴山西大寨学习大寨经验,大寨人自力更生、艰苦奋斗的精神深深的感染着去学习的三位村民,回村后,大队书记向大队汇报了在大寨学习的经验和成果,重点就大寨的修梯田和打淤地坝做了经验交流。 

    农田水利建设之前,村里植被覆盖率低,沟地和平整土地极少,主要以坡地为主,坡地单产低,全靠老天爷赏赐才能吃上饭。越吃不上饭,就得多种地,多种地就得多开荒,能种的荒地草地都被开垦成山地种植,山上本来就少的乔灌木也都被伐倒,生态遭到毁灭性的破坏,水土流失严重,一遇下雨,坡地上仅有的一点点肥力都被雨水和山洪带走,坡地又不保水,导致坡地单产越降越低,这是一个当时看来解不开的死循环,要打破这个死循环和魔咒,只能依靠科学规划和人的努力。大家经过激烈讨论,一致认为,村里开展农田水利建设的条件已经成熟,不论山有多高、沟有多深,只要党的领导在,刘姓家族就能在党的领导下,誓与天地斗,把饭碗牢牢的抓在自己的手里,轰轰烈烈的修梯田和打淤地坝运动就这样拉开了大幕。 

    村大队经过反复选址,选择了三处作为突破口,说干就干,轰轰烈烈的打淤地坝运动开始了。打淤地坝必须选择两山相夹的山沟,按照设计方案需要将两座山靠近沟掌的地方全部挖掉,挖下来的土被村民用手推车一车一车的推到沟里,再用牛拉石碾反复压实,因山高沟深,产生的土方量巨大,打坝一直持续到第二年春耕前才勉强完成。第二年夏天一场暴雨后,山洪裹挟着泥沙从四沟八岔全部汇集到坝头,水位迅速上升,洪水通过排洪沟向坝的下方倾泻而出,夯土的排洪沟那能抵挡得住洪水的冲击,排洪沟被洪水生生的撕裂,靠近排洪沟一侧的坝体也被洪水冲开,暴雨过后,有近三分之一的坝体被毁,第一次打出的淤地坝就这样受到了重创,这无异于给豪气冲天的村民浇了一盆冷水,大家看着辛苦打起的淤地坝被水冲垮,心里都在滴血。有党在,有组织在,有村民在,有必胜的信心在,刘家沟人痛定思痛,不断查找不足和原因,积极向乡里和县里争取支持。县革委会在最艰难的时期为村民雪中送炭,神木县委成立的“农业学大寨”指挥部进驻刘家沟村,由神木县县委书记和水利局的局长亲自坐镇指挥,打淤地坝被当做村子里的头等大事来抓,村民满怀信心和希望的再一次投身到打淤地坝的建设中。刘家沟村地处黄土高原与毛乌素沙漠交汇处,山大沟深,水文气象资料严重缺乏,没有基础的水文资料作为参考,仅凭一纸红头文件和设计者个人的工作经验,打好淤地坝也并非易事。好在水利局的局长是科班出身,由临潼县交流到神木县,有一定搞水文地质测量的经验,经过考察和实地测量,按照“设计先行、稳步推进”的思路,规划建设大小十五座淤地坝,决定在村子的主沟南北梯次打出两座淤地坝。恰逢西安交通大学的八位教授被下放到村里进行劳动改造,大寨经验、专业知识和八位教授的见识碰撞在一起,擦出了刘家沟村农田水利建设的新方法和新热潮。 

    有了打淤地坝失败的教训和经验,交大的教授建议村里将淤地坝的坝体与洪水接触的内侧用石头做护坡,特别是排洪沟必须要用石头加固,同时用水淤泥的方法,一层一层的将坝体夯实。指挥部从县里抽调来两台24马力的柴油机和两套抽水设备,修补冲毁淤地坝的工作开始了。柴油机带动水泵将清水引至坝体两侧的山头,利用水流的冲击力将山体的黄土冲刷下来,在坝体外围用黄土围挡,泥浆被封存在围挡里,水分渗掉后,继续用水流冲击黄土,如同搭积木一样,一层一层的水淤泥将原有的坝体逐步加固,水淤泥破解了石碾碾压过程中黄土层存在分离的技术难题,有效提高了坝体的抗压能力。村大队派出年轻力壮的后生,远赴十多里山路外的邻村“打石条”,用大锤铁杵将石沟中的条石分割成一块块,牛拉人扛,一块块长约一米的石条和四十公分左右的石块被拉倒淤地坝上,经过七个多月的奋战,两座石砌护坡和排洪沟的淤地坝被打成了。 

    打淤地坝的同时,修梯田工作也在农闲时间开展了起来,大寨经验不能照搬,必须结合本村实际,铁锹、柴筐、平板车齐上阵,沿着沟道两旁的山坡上一道道宽三至五米的梯田被修了出来,梯田这种古老农耕方式被陕北人因地制宜的加以利用,发挥出意想不到的效果,坡地变平低,梯田既能保水保肥保土,又能减少人的劳动强度,降低劳作风险,在梯田上种植农作物,农作物的生长条件得到了优化,光照、水肥、通风等都得到了改善,特别适合陕北地区小杂粮的种植,配合农家肥和深翻深耕技术的使用,亩产显著提升,深受广大农村和农民的欢迎。近几年,县里开始搞宽幅梯田的试点,大型机械化设备的使用,显著降低了修梯田的难度,宽幅梯田配合大型现代化的农业机械使用,新农村新技术新农业新农民有机的统一,加上良种与测土有机肥的全覆盖,创出了当地宽幅梯田黑豆等小杂粮的亩产新纪录。 

    打淤地坝和修梯田工作一直持续到八十年代初,这期间,淤地坝布满了村里的四沟八岔,山洪的气势被淤地坝逐级消解,山洪被淤地坝拦截,山洪中裹挟的泥土、杂草、枯枝、腐殖土等沉降在淤地坝中,平整的坝地被一趟趟洪水淤积了出来,淤积出来的坝地有了底层水分的涵养,加上肥力充足,成了旱涝保收的良田。据2008年统计,村里共有坝地360余亩,留守村子的村民有坝地就足够种了,偶尔会有村民种点向阳的梯田和坡地,但主要是以种植坝地为主。高产良田,让村民享受到了农田水利建设的好处,大家自觉的维护和团结在村委会周围。在上世纪九十年代末陕北地区退耕还林政策的执行过程中,村里积极响应,将绝大多数的坡地全部种上了苜蓿、沙打旺、紫穗槐等,村里封山禁牧,放牛放羊终于成为了历史,圈养山羊和黄牛,山上种的草和坝地里种植的玉米以及秸秆都成为了极好的草料,即保持了水土,又增加了农民的收入。近几年县里不断加大对三农的投资力度,投资给村里的坡地布上了灌溉设施,还为山地上种上了樟子松、油松、山杏等。可以说,从靠天吃饭的死循环到科学发展观的生态循环经济,刘家沟村的一小步,折射出中国新农村建设的一大步。 

    母亲曾经在自家的沟地里打过两座微型的淤泥坝,这段经历在我的记忆里是模糊的,能闪现的只有坝地下湿地上的黄花菜,那黄花菜每到开花的季节,总能收获满满的黄花菜,除了自家吃,还能晾干后售卖换点零花钱。而母亲的记忆里,打这两座小的不能再小的淤地坝充满了艰辛,每每提及打坝,母亲诉不完的苦,你能透过她的眼神窥见曾经的不易。父亲在外开拖拉机,母亲一个人一铁锹一铁锹的将泥浆翻在坝基上,遇到下大雨,冒雨去坝边守着,生怕排洪沟不畅导致洪水将坝基冲毁,双腿反复浸泡在洪水和泥浆中,母亲落下了关节风湿的毛病,现在一到下雨天要靠吃布洛芬来缓解疼痛。 
打淤地坝,村民付出了艰辛的劳动和汗水,甚至落下残疾、付出生命。据村志记载,1971年冬打后沟淤地坝的时候,乡上大力支持,村里首次使用炸药爆破作业,作业完成后,山体松动,当时的技术人员没有山体滑坡的安全意识,在平整坝体的过程中,黄土滑坡,一块冻结的巨大黄土块不幸滚落到正在劳动的村民刘三女身旁,刘三女当时正在铲土,黄土块冲击铁锹将刘三女的多根肋骨戳断,戳断的肋骨扎入刘三女的肺部和心脏,在送医的路上不幸离世,十八岁花一样的姑娘牺牲在了农田水利建设的战场上。黄土地养育的儿女,从来不缺乏战天斗地的勇气,也正是这种不屈不挠的精神,激励着无数个前仆后继的革命先烈抛头颅洒热血,抵抗外敌入侵,争取民族解放和独立,积极投身新中国建设。 

    前不久,我又回到了日思夜想、魂牵梦绕的村里,一眼望不到头的坝地里清一色的种满了玉米,已然不是我小时候玉米、高粱、豆王、土豆、花生、向日葵等混种的坝地,少了些许情趣。坝地还是那块坝地,只是水平面高了很多,初步估计至少比建设初期高了三米,高度提升了,相应的面积肯定也在逐年增加,这些坝地成了村民真正赖以生存的口粮地,滋养着依然坚守传统农耕的村民。人已经不是参与农田水利建设的那些人,外出的外出,入黄土的入黄土,人最终成了黄土,被雨水冲刷,与坝地合二为一。坝地和人,在这一刻不再是索取和被索取的关系,他们交融在一起,相互扶持,坚守着日渐没落的农耕文化,不久的将来,坝地还在,人却不在了,陪伴山村的只有那透在黄土深层种先辈们的号子声和信天游。 

    打淤地坝,打出了人的命运之坝,拦住的不仅仅是淤泥和洪水,还有作为人的底线和坚守,蓄起和抬高的也不仅仅是坝地和沃土,还有人的信仰和对美好生活的无限憧憬与希望。(刘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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